哑昼

沉眠（八）

  十多分钟后，两人抵达了王鸥家。

  迈出电梯，王鸥率先走上前开了门，侧身等杨蓉先拖着行李箱进去，她跟在后面，顺手将门关好。

  王鸥的家是足够一个人住的大平层，宽敞整洁，干净明亮。

  杨蓉环顾一周，在心里偷笑。

  她记得王鸥很爱干净，空闲时经常会打扫一下家里。相比来讲，她自己就显得懒惰许多了。

  之后如果她们在一起，大概这类事情真的都要全权交给王鸥了。

  王鸥应该……会愿意的吧。

  而且应该……不会嫌弃她吧。

  杨蓉下意识地瞥了王鸥一眼，暗自咬了咬下唇，没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想得有些远了。

  王鸥不知道杨蓉已经把两人在一起之后家务的分工都想了个七七八八，她正在蹲在鞋柜前翻找，终于从底部拿出一双装在透明包装袋里的米白色拖鞋。

  “我家里平时没什么人过来，这双拖鞋还是刚搬来的时候买的，是新的，你试试合不合脚？”王鸥说着，将拖鞋从包装袋里拿出来放到杨蓉脚边。

  “啊，好。”杨蓉回过神来应声，连忙俯下身将鞋换上，走了两步，转头向王鸥笑道：“大小正好呢，谢谢。”

  “没事，合适就好。”

  王鸥阖上柜门后站起身来，利落地拍拍手，转而从柜子里找到钥匙，走向家里的客房，先打开门四处检查了一下，发觉好像还说得过去，便探头出来向正站在客厅落地窗边的杨蓉招招手道：“蓉蓉，来。”

  杨蓉立刻依言走过去，王鸥冲她笑了笑，内里含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紧张。

  “你看我们要不要先把床单什么的铺一下，然后你换一身薄一点的衣服，我们就去吃饭？可以吗？”王鸥轻声问。

  杨蓉浅笑着颔首道：“当然可以。”

  她敏锐地觉出几分王鸥尽力遮掩的情绪来，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等在原地。王鸥这厢得了首肯，便转身去储物柜里翻出一套新的床品，再拿回来，两人齐心协力地换好，将床收拾齐整。

  杨蓉伸手抚平床角被罩的最后一层褶皱，目光不着痕迹地转向王鸥，见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打量着眼前两个人的劳动成果，神色比方才自然许多。

  杨蓉收回目光，无声地笑。

  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何况她们又不是第一次一起做这种事。

  而且，王鸥总要习惯的。

  习惯与她相处，习惯她们之间情感交流的任何形式，习惯她们在一起时亲密或不亲密的一切。

  “我们等下去吃什么？”杨蓉直起身来，扬唇问道。

  王鸥怔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想去嗦粉吗？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店的螺蛳粉很好吃，今天应该也开门了。”

  “好啊。”杨蓉欣然应下。

  她转身去门口将自己的行李箱拖进客房，又转头向王鸥笑了一下，温声提示道：“那我就换衣服了。”

  王鸥身子一僵，连忙点点头，故作镇静地说：“你换，我在客厅等你。”

  “好。”杨蓉从善如流地说着，在王鸥回身时，敏锐地捕捉到她一瞬间通红的面颊和耳朵，不由得失笑。

  也是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说要换个衣服都这么容易害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十几岁的小姑娘呢。

  杨蓉兀自摇了摇头，一抬眼王鸥已经疾步走出去，飞快地将门阖上了。她只好颇为无奈地笑笑，便蹲下身打开自己的行李，挑了一身轻便利索的衣服出来，穿起来的效果还不错——毕竟是来见心上人，她出来时收拾的衣服都是精心挑选和搭配过的。

  换好衣服，杨蓉又简单补了一下妆，随后开门走出房间。王鸥正在沙发上坐着，见她出来便站了起来，视线径自落在眼前人一身崭新的装束上。

  “好看吗？”杨蓉在王鸥的面前站定，小幅度地展开双臂，笑着问她。

  女人的上身是一件白色一字肩的上衣，并着一对稍显夸张的泡泡袖，下身搭配简简单单的浅蓝色牛仔裤，干干净净，落落大方。

  王鸥移不开的眸子里隐秘地蕴出丝丝缕缕的星芒，她点点头，轻声说：“好看。”

  “你喜欢就好。”

  杨蓉冲她眨眨眼睛，言语戏谑，目露狡黠。

  王鸥眼底闪过一丝赧然。

  凭心而论，她是喜欢杨蓉这样的。

  只是还是……

  她飞快地转头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低咳一声道：“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

  杨蓉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含着笑，神态自若地应一声“好”。接着等王鸥走到她身边，她再同她一起换好鞋出门。

  那家店的确不远，就在这片住宅区旁一群七拐八绕的巷子里，王鸥轻车熟路地带着杨蓉穿行其间，两人间中开口聊上几句，不一会儿就到了。

  站在店面前，杨蓉抬眼打量着。这家店不大，大约称得上有些狭窄。招牌瞧着也有些破旧了，不过内里倒是干干净净的，正零零散散地坐着一两桌人。

  她同王鸥一前一后地走进去，找了一处屋子里侧靠墙的位置坐下。老板拿着一张塑封半卷的菜单过来招呼她们，看见王鸥便热络地用南宁话同她打招呼，声音也刻意放低了些。

  王鸥笑着同样用南宁话回了老板几句客套，将菜单推向杨蓉那面，温声说：“你先看看，想吃点什么？”

  她眼角眉梢的笑意还没落下去，一对桃花眼微微下弯，是美而不自知的。杨蓉对上她的目光，心旌一荡，连忙垂下头，低低应了一声。

  王鸥看她一眼，觉得莫名，就下意识地抿了抿薄唇。然而还未等她深究，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回头一看，是老板好心送来了两杯酸梅汤，她的面上就又扬起笑来，接过来道了谢，先将其中一杯放到杨蓉面前。

  “谢谢。”杨蓉也习惯性地道了一句，旋而微侧过身子，用手指指着菜单上的字，开始点单。

  “老板，要一两粉，然后加一份腐竹，还有青菜、莲藕……”

  她模样专注，指尖一跳一跳地落在菜单上面，时不时还虚攥起拳来作思考状，眉头稍皱，认真得宛如稚童。王鸥托腮瞧着她的模样，心跳不知何时忽而滞了一拍，唇边亦慢慢浮出浅淡的笑意。

  杨蓉这厢还浑然未觉。她点好了自己想吃的菜，便抬起头将菜单递给另一端的人，扬了扬头道：“鸥，我点好了，你看你要吃点什么？”

  王鸥应了一声，迅速遮掩起自己眼底的情绪，垂眸将菜单接过。她只扫了一眼，随后熟稔地点好自己常吃的东西，便将菜单交还给老板。

  老板一样样地记下，向两人确认了一遍后，回到吧台下单。

  杨蓉端起面前的酸梅汤浅啜了一口，视线落在他处，又托起腮转向眼前的人，闲聊一般开口道：“你跟这家店的老板那么熟悉，回南宁的时候经常过来吗？”

  王鸥微怔了怔，点点头，如实答道：“对，不过主要是因为这家店离我家很近，味道也还不错。我回南宁一般都会懒得做饭，所以经常过来，一来二去就熟悉了。”

  杨蓉稍一颔首表示了解，又好奇地问：“那你刚才和那位老板聊了点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大概就是，她问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说是在年前。”王鸥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对话，接着说：“然后她又问你是不是我朋友，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我说是，你是第一次来南宁，是过来旅游的。”

  杨蓉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店里来了两个外地人，有店员迎上去招待，发觉他们不会说南宁话，便用稍显蹩脚的普通话与之交流。

  杨蓉还没忘了自己来南宁的“官方目的”。她连忙侧耳听着，店员说一句什么话她就跟着嘟囔地学一句。结果几句学下来，那厢连菜都点完了，她又重复念叨着才发现，自己非但学得不像，说惯了普通话的舌头还别扭得快要打结了。

  杨蓉颇为无奈地吐了吐舌头，又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没想到一抬头，王鸥正在对面一脸好笑地看着她。

  杨蓉把杯子响亮地放在桌上以示不满，再紧抿起双唇，半羞半恼地回瞪她一眼。

  这样的情况下，王鸥反倒是不怕她，只悠悠地笑了一声，旋即瞧见杨蓉神色越发恼怒，她又自如地收敛起来，轻轻拍了拍杨蓉紧握水杯的手，柔声道：“没关系，明天我带你去街上逛逛，你那么聪明，多听一听、学一学，自然就会了。”

  杨蓉闻言，轻轻“哼”了一声，面色稍有缓和下来。

  未等她再开口说什么，一位店员已经将她们点的两碗粉呈上来了。

  王鸥一面将粉拌开，一面抬头望向杨蓉，热腾腾的蒸汽虚焦了她的明眸，语调也仍是清润柔和的。

  “那明天除了去街上走走，你还想去做点什么？”她这么问。

  杨蓉小心翼翼地嗦了一口粉——她生怕将油溅到自己白色的衣服上，接着思考了一下，摇摇头说：“还没想好，明天我们边走边看吧。”

  “也好。”王鸥点点头，应了一声。

  两人微垂着头，都专心地吃着自己眼前的食物。这家店的螺蛳粉口感的确不错，鲜香爽辣、唇齿留香，不愧是被王鸥这样土生土长的南宁人称誉的店。

  杨蓉吃光了自己碗里最后一根粉，小小声地打了个饱嗝。王鸥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正被擦拭的唇角下稍稍勾起一个浅笑，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后的地方，再一点点地回敛。

  “我去结帐，你再喝点东西。”王鸥将手中的纸巾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起身安顿道。

  杨蓉乖巧地点点头，端杯将自己剩下的最后一口酸梅汤喝完，便站起身，步及王鸥身边。

  王鸥结好帐，正欲招呼她一起回家，回过头却一眼就瞥见杨蓉那纯白色薄衫上的星点油渍，她眉头一蹙，给杨蓉指了指她锁骨下方的位置，提醒道：“亲爱的，你好像把油溅到衣服上了。”

  “啊？”杨蓉低低地惊呼一声，也顾不得王鸥脱口而出的亲昵称呼了，连忙低头一看，确认王鸥所言属实之后，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我可能真的不适合穿白色的衣服。”

  她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王鸥拍拍她的胳膊，安慰道：“没事，回去我帮你处理一下就好。”

  杨蓉懊恼地撅起嘴，又低下头打量着自己溅上油星的地方。王鸥失笑地瞧着她这副模样，轻轻拉过她的胳膊向外走。

  “走吧，先回家。”

  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相偕着往王鸥家的方向走。途中路过一家水果摊，王鸥扯了扯杨蓉的袖角，低眉问她：“蓉蓉，想吃水果吗？”

  杨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沉吟道：“想吃芒果。”

  “那我们就买两个芒果回去，广西的芒果很好吃。”王鸥扬唇说。

  言罢，她走过去在摊位上摆出来的一大堆芒果里挑挑拣拣，不时笑着同老板交谈几句，大约也是平日里熟识的人。

  杨蓉在一旁等着，望向那姣好侧颜的眉眼不觉噙起了柔软的笑，温润眸色如潮水一般被胸腔内无法克制的心跳一浪赶着一浪，层层晕染出她眼底终于全然不加掩饰的汹涌爱意。

  王鸥那厢挑好了两个卖相上佳的大芒果。她付好钱，接过老板递来的塑料袋，转身向杨蓉抬起手邀功似地晃了晃，透明袋子里的鲜亮色彩清晰可见。

  杨蓉便笑起来，一对杏眼弯成了月牙。

  她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挽过王鸥的胳膊，与她说说笑笑地往家的方向走，王鸥面上同样神色自然，丝毫没有觉得突兀。

  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出了巷子，迈上主路。南宁繁华的街道华灯初上，如同任何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一样，车流与人声交错嘈杂地笼罩着整个世界。

  杨蓉心里偏生存着一隅安宁，耐心地听王鸥同她絮絮地讲起明天的安排——她说想带她去南宁的老城区看看，去体会一下当地过节时的风土人情，还可以找找自己过往生活过的点滴痕迹。

  这是她方才吃饭的时候想好的。

  或者说，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经试想过许多许多次了。

  “你说这样好不好？”

  话末了，王鸥偏头瞧着她，目光和语气是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和柔温然。

  杨蓉侧目回望，笑意盈盈。

  “当然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