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九）
两人回到家里，杨蓉先换好了鞋，几步走过去坐在沙发上，仍旧有些气恼地低头瞧着自己白色衣服上的红油痕迹，叹了口气。
“蓉蓉，别一直想它了。”王鸥一面换着鞋一面好笑地看着她，温声道：“先去洗澡吧，等等我帮你处理衣服。”
闻言，杨蓉展了眉，却又歪头看向门边的人，仿佛没听清她说什么似的，眼底闪烁着光亮。王鸥对上女人的目光，唇边笑意柔和，轻声细语地半哄半催道：“快去，洗好澡我切芒果给你。”
“好。”杨蓉这才满意，软着声音撒娇般地应了一声。她从沙发上站起来，依言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澡。
门被她轻声阖上。王鸥这厢听着声响，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胸腔内接连跳动的心偏偏软成了一片，浮在水中一般充盈。
她想，原来被放下戒备的她，如此珍之重之地爱着的杨蓉会是这样的。
她一向知道她柔软包容，可竟然忘了这时光分秒如雪，日复一日地匆匆落下，早在无意之间覆住了许多藏在记忆里的旧日的美好，徒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是她忘了，杨蓉对自己的柔软包容，只是在她们那一层窗户纸打破之后，她不得不做的事情，不是吗？
她们初识的时候，杨蓉本就是这样灵动的、娇憨的，甚至是有一点自己的小脾气的。
杨蓉始终被许多人爱着，她本就是这样的。
她们从来都不一样。
是她忘了。
是她忘了。
王鸥的喉咙里倏尔哽咽一声，骤然收紧了指节，手中的塑料袋声响窸窣。
她总归不愿杨蓉再如往日那般辛苦；不愿她再无声地落泪，转而又戴上完美的伪装；更不愿她在百般试探之下才敢给予自己一个拥抱。
她是杨蓉，她不该这样。
王鸥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她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又随手抹了两把眼泪，便迈开脚步，将芒果放到厨房的流理台上。
她的视线投向了台面，双目分明失焦地怔愣几秒，好像终于想起了自己要做什么一样，转身向杨蓉的房间走去。
王鸥先敲了敲门，等待片刻，内里没有回应。她想着杨蓉应当是正在洗澡，便轻轻地推开门进去，没想到一眼就瞧见被某人随意丢了满床的衣服。
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王鸥不免摇摇头，无奈地笑。
她走到床边，先帮杨蓉将其他的衣服收叠整齐，然后单拎出那件被溅上油渍的衣服，又走去外面帮她清理。
等杨蓉洗好澡裹着浴巾出来，一入眼便是自己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脚的景象。她脸霎时一红，又发现自己那件白色的衣服不在其中，料想应该是王鸥拿走了。
看来以后，这些零碎的生活真的都要教王鸥来照顾她了。
杨蓉齿尖轻叩咬住下唇，眼底漫出笑意，旋即她回身拉开门走出去，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不由得有些诧异，再环顾一圈才望见厨房里那道背对着她的身影。
她心尖一颤，几步上前，却又倏地顿足在厨房门边。又片刻，她方才吁出一口气，虚虚地倚在门框上，望着自己面前还没顾得上换衣服的人，轻声开口问：“鸥，你没去洗澡吗？”
王鸥一早听到了她急匆匆的脚步声，面上亦自然而然地浮出笑意。她回眸望她一眼，摇摇头道：“我等一下再洗，说好要先帮你切芒果的。”
说着，王鸥拢掌将自己刚刚切好的芒果归进砧板旁的玻璃碗，又向杨蓉招招手说：“蓉蓉，过来尝尝芒果甜不甜。”
杨蓉应了一声，依言走到她身侧，拿起碗边一早放好的叉子叉起一块芒果，放入嘴中细细品尝。
“好甜！”杨蓉眼睛乍然一亮，口中一声轻呼。
王鸥回望向她的眼底噙着笑，了然道：“广西的芒果是甜吧。”
“甜！”
杨蓉用力点点头，又叉起来一块递到她面前，稍显急切地说：“你也吃。”
王鸥张开嘴，听话地吃下那块芒果，一如既往地，丝丝甜味顷刻间便蔓延过味蕾，直直流淌进心底。
她却忽然睁大了眼睛，仿佛十分意外地说：“今天的芒果是甜，比我以前吃过的还要甜。”
“是吧。”杨蓉附和她一声，又叉起一口芒果放进自己嘴里，满足地将眼睛眯起，唇梢上扬，如一只餍足的猫。
王鸥看在眼里，垂眸笑了笑，轻声说：“你把芒果拿去客厅吃吧，我洗一下刀什么的就过去。”
“好。”杨蓉答应一声，依言将芒果端去了客厅。
王鸥转到水槽边清洗水果刀和砧板，依然是背对着客厅的方向。
橱柜遮挡下的暗处，温热的水流不断冲刷着动作颇为迟钝的纤长手指，却见它的主人目光低垂，舌尖意犹未尽地掠过红唇。
芒果当然甜。
很甜很甜。
王鸥将唇紧紧抿着，神色隐忍。接着她长舒一口浊气，一面强迫自己回拢心神，一面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时间还早。
她想。
于是王鸥飞快地将刀和砧板冲洗干净，放归原位，便擦了擦手，转身走出厨房。
杨蓉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电视，正看着一部画质很老的外国电影，大约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的。王鸥记得自己看过，但已经过了很久，她大脑里对剧情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杨蓉正吃着芒果，见王鸥过来，她伸手拍拍自己身侧的位置，王鸥便顺从地坐了过去。
杨蓉将吃芒果的碗叉递给她，轻声说：“忙活了那么久，你多吃点。”
王鸥接过来，瞥了一眼还剩下大半碗的芒果，诧异道：“我在厨房收拾那么长时间，你怎么才吃了这么一点。”
她不是明明很爱吃吗？
却见杨蓉轻抿起唇，犹豫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多留点给你，怕我一下子忍不住就都吃光了。”
王鸥一愣，失笑道：“吃光了也没关系啊，我们明天再去买。”
她没想到是这个原因，还以为只是杨蓉怕自己吃多了太甜的东西会发胖。
王鸥便叉起碗里的一块芒果递到杨蓉唇边，柔声哄道：“再吃一块，然后我们一起吃。”
她真的像是在哄小孩子一样。
杨蓉四十岁的“老脸”骤然一热，从面颊一瞬间红到了耳根，几乎要溺在王鸥那对清泉般澄澈柔软的眸子里。她没法拒绝，只好乖巧地张口，将那块芒果吃进嘴里。
王鸥抬眼瞥见她通红的耳垂，低眉扬唇，随即就仿佛没看到一般，又叉起一块芒果放入自己口中。
清甜的味道丝丝缕缕地游走在舌尖，她边咀嚼着边想，原来她这样，杨蓉就会脸红。
真可爱。
王鸥努力压着唇边止不住的笑意，轻咳一声，手中还不忘再叉起一块芒果递给杨蓉。她的视线欲盖弥彰地投向他处，没注意到身旁人望向她那道佯嗔的目光。
“这部电影还不错，我很多年以前看过。”王鸥平复好自己的心情，若无其事地翻过这一页，转移话题道。
杨蓉这厢的面色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现下听见王鸥这么说，她便顺势接住这个话题，点点头说：“毕竟是早年奥斯卡的获奖影片，还是有很多可取之处的。”
王鸥认同地颔首。
他们做演员的，大多都有看老电影的习惯，过去有许多经典影片也都是常看常新的。
“说起来，大年初一的时候贾玲自导自演的那部电影上映了，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王鸥又递过去一块芒果给杨蓉，开口问她。
闻言，杨蓉吃着芒果眉头轻皱，想了想说：“是叫《你好，李焕英》吗？”
王鸥点点头说：“对，是之前他们演的一部小品改编的。”
杨蓉对上自己脑海中几年前的记忆，展了眉恍然道：“那部小品我之前看过，还不错，电影我们也去看看吧。”
“好。”王鸥应了一声，将怀里抱着的芒果碗叉交还给杨蓉，从茶几上拿过自己的手机来，一边翻着一边问：“那我们后天下午去看？”
“可以。”杨蓉答应着，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转头看着身边的人，放轻声音问：“鸥，你过完年之后……什么时候返工？”
王鸥一怔，思考了一下，晦然道：“初七，我就得回长沙录‘浪姐’了，一早的飞机。”
杨蓉深吸了一口气，也拿过自己的手机来，斟酌着说：“那我初六下午回去吧，我还一直没有订返程的票呢。”
王鸥那厢沉默了一瞬，应道：“好。”
言语间，她已经买好了初五下午的电影票，便将手机放到一边，转头安静地望着杨蓉的侧脸。
“我送你。”
她突然这么说了一句。
“什么？”
杨蓉正在看自己回程时转机的时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是以疑惑地看向她。
“我说——”
王鸥的指尖抚上杨蓉肩头尚且潮湿的发，复抬眼望进她的眸子里，轻声道：“回去的时候，我送你去机场。”
“当然要送我。”杨蓉挑眉，理直气壮地说，“难不成你还让我自己一个人去？”
王鸥轻轻地笑，摇摇头说：“不会了。”
她眼底的情绪晦涩不明，倘若再仔细辨别，就看得出内里分明是温柔而克制的。
须臾，杨蓉买好了票，从怀中的碗里叉起一块芒果塞进嘴里。
“你年后要拍的那部戏，大概什么时候进组？”王鸥张嘴凑过去同她要了一块芒果，边吃边问。
“还没定呢。而且，女主角的人选也还没彻底定下来是我。”杨蓉思量着说，“只是导演他们那边选了一遍人，觉得我相对更合适一点，就先拿了一部份剧本给我看，让我提前准备着。”
说着，她想了想，接着补充道：“这类剧定了选角之后大概还有其他的流程，可能最早也要三月才能进组了。”
“那到时候等我忙完了工作，就去百色去看你。”王鸥柔声道。
“好。”杨蓉笑着颔首，又担心她飞来飞去地赶路太累，便安慰道：“如果实在没时间也没关系，等我杀青以后回了北京，我们再见面。”
——按常理来说，一部电视剧的拍摄周期最起码要三个月，她可能等不了那么久。
王鸥眨眨眼睛，心里冒出这么一句。
可她内敛惯了，下意识地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又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好。”
杨蓉垂了眸，掩下其间一闪而过的失落。
话虽是那么说了，但她心里总归会有难言的期许。
她希望她能更坚定一点。
只是……罢了。
这样的事注定急不来，现在这样已经算是很好了。
她这样安慰着自己，心念一转，随口挑起了旁的话题。
王鸥就这样同她一来一往地聊着天，不知是什么时候，杨蓉的身子已经自然而然地靠过去斜倚着她，不时地仰头喂给她一口芒果。
时间匀逝，窗间过马。
一碗芒果被两人分食完毕，电影也近了尾声。杨蓉先站起身来，主动道：“我去把碗洗了，你快去洗个澡吧。”
王鸥也随着她起身，眼底存着几分戏谑地说：“我要先去把你的衣服晾起来，应该已经洗好了。”
杨蓉一下子红了脸。她抿着唇，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麻烦你了。”
王鸥摆摆手说：“没事，这有什么麻烦的。”
她笑了笑，咽下喉咙里张口欲出的后半句话，回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件衣服而已。
她心里想。
她还要照顾她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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