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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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眠(六)

  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又是大年三十了。

  王鸥早早醒来,精心为自己化了淡妆,换上了新衣服,这是她对于“过年”这件事的仪式感。

  收拾完备后,她拿好自己为家人准备的礼物,下楼后尽数放入了自己车的后座。随即坐上驾驶座,开车回家。

  爬上楼梯,家家户户都已经贴好了春联。王鸥掏出钥匙开门,内里窗明几净,是妈妈早就打扫好了的。妹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王鸥回来, 笑着用家乡话同她打招呼:“姐,新年快乐!”

  随后又向屋内大喊:“爸,妈,姐姐回来啦!”

  王鸥也用家乡话回应了一声,眉眼不由得噙起笑意。她俯身从鞋柜中拿出自己许久没穿过的拖鞋,换好后一抬眼,妈妈正从厨房的方向急急忙忙地走过来,手在围裙上搓了搓,又在对上她视线的一瞬间顿住脚步。

  “妈,”王鸥主动开口,笑了笑道:“过年好。”

  王妈妈连忙应了一声,目光仔细上下打量着女儿,半晌,皱起眉道:“你好像瘦了。”

  “哪有。”王鸥立刻矢口否认,在妈妈面前转了一圈,认真地说:“你看,我今年还胖了呢。”

  王妈妈又细细地看了一番,仿佛是认可了她说的,这才舒展开眉眼笑笑。

  王鸥也笑起来,目光转向妈妈身后书房走出来的男人,稍稍颔首,礼貌有度地说:“叔叔,过年好。”

  说着,她拿过自己带回来的礼物,一件一件分发给家人——给妹妹的化妆品、给妈妈的披肩、还有给继父准备的一套茶具。

  都是王鸥过往记在心里的、想着要送给大家的东西。

  如今一件件兑现,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王鸥也很开心。

  她和家人随口叙了叙这一年发生的大小事情,便回房间换了身家居的衣服,自然而然地去厨房帮着妈妈准备年夜饭。

  母女之间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只有清洗食材时的水声和刀一下下落在砧板上的声音交错其间。王鸥专心择着手里的菜,王妈妈在另一侧切好东西,用手归拢到菜刀上,又尽数倒进旁边的碗里。

  王鸥没注意到,妈妈时不时地瞟着她,唇有翕动,再每每放弃。

  “最近忙吗?”不知道斟酌多久,王妈妈突然开口这么问。

  “嗯?”

  王鸥没听清,转头疑惑地望着妈妈。

  王妈妈清清嗓子,放大了些声音又重复道:“最近忙吗?”

  “还好。”王鸥笑了笑说,“而且我平时也没什么其他好做的,不如多忙点工作,还能挣钱。”

  王妈妈张了张嘴,意有所指地说:“其实生活也不一定只有工作。”

  王鸥听得明白,轻垂了眸子。

  这类的话她不是第一次听,只是她确实还没有做好准备,让另一个人完全走进她的生活。

  哪怕她已经是旁人眼里不再年轻的女人了,有些过往的事情仍会根深蒂固在那里,从不随着年月的变化而消失。

  王鸥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而还是扬起一个未及眼底的笑来,轻描淡写地说:“我知道,我会考虑的。”

  闻言,王妈妈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王鸥在考虑的是如何让妈妈接受,自己未来会选择一位女性作为长久的伴侣。

  诚然,王鸥的确心防极重,在亲密关系里也十分没有安全感。但她同样无法否认,杨蓉已经撬开了她心上的锁,用最温柔的方式,一分一寸,全无退路。

  王鸥早就没那么坚定了。

  只是,那晚是她亲手翻起自己心底贫瘠的土壤,却忘了自己还未找到合适的养料去栽种这朵奔她而来的玫瑰。

  终究是唐突了。

  王鸥免不了叹息,索性垂首专心地做自己手上的事。王妈妈暗地里瞟了几眼,见她如此,便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

  时间点滴,日光西流。

  转眼到了傍晚,一道道菜被接连摆上桌,都是当地的特色菜式,丰盛得令人食指大动。一家人围坐在桌前,举起杯来,共同庆祝一年里难得的相聚。

  近几年来,这也算是王鸥少有的回家过年的时候。

  “希望我们一家人能在新的一年里,一如既往地健康平安,幸福美满。”王鸥笑着说。

  家人亦笑着附和她,玻璃杯交错地碰撞在一起,是敲响新年的第一声。

  “开饭!”

  一声令下,大家都拿起筷子,各自径直伸向自己平日里最喜欢吃的那道菜。

  “妈,这个菜好好吃。”妹妹指着桌上其中一道菜夸赞道。

  王鸥点点头,附和一声,又转向另一道菜说:“是,这个也好吃。”

  “多吃点。”王妈妈眉开眼笑地招呼道。

  继父少言,这半晌虽没开口,脸上也始终带着笑。

  桌上氛围轻松,又难得与家人在除夕团聚,纵然是王鸥这样平日里自律惯了的人也免不得多吃了几口自己喜欢的菜。

  吃过年夜饭,妹妹自告奋勇去洗碗,王鸥看着这一桌子碗盘一个人洗起来着实有些困难,就不声不响地过去帮妹妹的忙。王妈妈见两个女儿相处融洽,心下喜悦也乐得清闲,就在一旁切些水果,准备等等看春晚的时候大家一起吃。

  时间接近八点,一家人陆陆续续坐到沙发上,一面闲聊,一面将电视调至春晚倒计时的画面。

  王鸥随手拿起叉子叉着芒果吃,偶尔在家人的聊天里插几句话。这种场合下,妹妹往往是家里最话多且讨喜的人,时不时便能逗得长辈们发笑。

  王鸥有时难免觉得羡慕。

  有些事情是从人一出生就定了的,无论她之后怎样经历多年的千锤百炼才对这样的场合如鱼得水,也总比不上生长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天性就开朗的人那么自如。

  王鸥兀自出着神,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她随手拿过一看,是杨蓉发来的微信。

  【过年好,在干什么呀?】

  王鸥怔愣一下,抬眼看到她们上一次联系,还是那天自己回北京时杨蓉发的“起落平安”。

  她浅扬起唇角,指下飞快地回复消息过去,是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

  【在看春晚。】

  停顿须臾,王鸥犹豫着又发了一条过去。

  【你呢?】

  杨蓉原本还在腹诽王鸥的回复太过冷淡,转眼看到下面这一条,捧着手机,在千里之外笑出声。

  对面的人怎么像是小朋友一样,讲话笨拙又可爱。

  笑够了,她眼睛里噙住晶亮的笑意,削葱般的指尖在屏幕上轻点几下,斟酌斟酌,又修改了一下,最后发过去的是一条还算正经的文字。

  她可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否则按照王鸥的性格,下次她肯定就看不到了。

  【我在看剧本,年后有新戏要拍。】

  过年还要看剧本,这么刻苦。

  王鸥挑起眉来,疑惑地回复。

  【大概是关于什么的?剧本很难读吗?】

  杨蓉那边隔了一会儿才回复。

  【是主旋律的剧,内容还好,只是台词上有一些地方的表达方式需要多熟悉一下。导演之前说,年后我们还要提前一个月进组,去跟当地人学习他们讲普通话的口音。】

  王鸥看过后恍惚半晌,心里突然生出些惋惜来。

  看来年后,杨蓉会很忙。

  原本她还想着回了北京之后,自己可以寻些由头多去找杨蓉……相处一下。

  那天之后,她曾暗暗下了决心。

  她也该为她做些什么的。

  王鸥托着腮,思量片刻,随便同家人找个借口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坐在书桌前,仔细翻了翻手机里经纪人原先定下的年后的行程,轻吁了口气。

  好在她年后也没算太清闲,那就等杨蓉杀青后回了北京再说吧。

  反正她们来日方长。

  这道念头倏尔冒出来,便如羽毛在王鸥心头划了一道,仿佛无声,却深深浅浅地落了痕迹。

  她敛笑轻叹一声,手上还是若无其事地给杨蓉回复着消息。

  【那你们要学哪里的口音?】

  那边隔了一会儿才回过来。

  【广西。】

  王鸥眉心一跳。

  这岂不是送分题?

  她立刻追问。

  【广西哪里?】

  【百色。】

  王鸥正欲打些什么字的手指倏地一顿。

  百色啊。

  她有些失落。

  毕竟她是土生土长的南宁人,南宁的方言与百色那边并不完全一样。

  不过……倘若只是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呢?

  王鸥想了想,又翻上去看杨蓉刚才发给她的消息,心头思绪辗转。

  没等她开口,杨蓉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我记得你就是广西人,有空愿意教教我吗?王老师。】

  王鸥怔怔地瞧着最末那三个字。

  王老师?

  她不是没被人这么称呼过,只是换成杨蓉,感觉就似乎完全不一样了。

  王鸥眉眼弯弯,脑海中不自觉地设想着杨蓉面对面时这么叫她的模样与腔调,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下来。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复过去。

  【当然。】

  杨蓉在那边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急切,不由得愈发扬唇。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聊了许多,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渐渐临近了午夜。王鸥给杨蓉发过去最后一条消息,对面却好几分钟都没回复,她的指尖有些心焦地在桌面上敲了敲,忽然瞥见有人给她拨了电话过来,再一看名字,是杨蓉。

  王鸥心头一颤,犹豫了一下才将电话接起。

  “喂?”

  南宁已经很久不能放爆竹了,电话那头竟满是烟花炸开在天际的声音,显得有些吵闹,杨蓉说话的声音听来偏偏分外清晰。

  她在那边一字一顿地喊:“鸥鸥——祝你新年快乐!”

  王鸥一怔,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一看,刚刚好是零点。

  她的眼眶并着心底霎时都是一暖,也认真地回应道:“新年快乐,蓉蓉。”

  那边便传来女人银铃般的轻笑,听上去是愉悦极了,王鸥亦忍不住跟着她浅浅笑了起来。

  杨蓉笑了片刻,很快又控制着自己收敛起来,转而有些嗔怪似地问:“我这么养生的一个人难得卡着点来给你送祝福,你怎么听起来一点都不激动啊。”

  “我开心啊,我很开心。”王鸥立刻强调地说着,又顿了顿,仿佛是怕杨蓉不信,不太好意思地补了一句:“其实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新年零点的时候,专门打电话过来跟我说新年快乐。”

  旁的人都是要么在临近的时间里发一条消息过来,要么就等到次日才同她道一声“新年快乐”。

  王鸥这么想,倒也不是想要求旁人如何,只是她过往寥寥几年,算是第一次感受到了这样有心且明目张胆的偏爱,对象又是自己的心上人,免不得愈加喜悦地计较一番。

  杨蓉同样没想到,自己斟酌铺垫了良久方才敢迈进的这一步,竟然稳稳地踏上了王鸥心间的一块软处。

  她没发现自己在王鸥说话时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却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心头某一处的雀跃和爱意里因为王鸥的那句话倏地混进了心疼的情绪,搅得她胸腔内酸酸又软软,无比热切地想要下一秒就去抱一抱她。

  又沉默须臾,杨蓉开口,声音极轻地说:“没关系,以后的每一年都会有的。”

  以后的每一年,她都会在她身边。

  她会在节日零点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吻着她的耳侧,分分寸寸地弥补这个世界过往本该给她的所有真诚且热烈的祝福。

  王鸥听着杨蓉誓言一般的话语,低低地笑起来,又觉得自己的脸像是发了烧,不由得暗骂了自己一句“没出息”,口中仍然是自若地回应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杨蓉也笑着,停顿片刻,忽而不经意又好像撒娇似地问:“那你刚才说要教我广西口音的普通话,还作不作数呀?王老师?”

  一声“王老师”出口,女人轻轻慢慢的话语简直惹得王鸥心尖痒痒。

  她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故作镇定地答:“当然作数。”

  杨蓉将她的反应听得真切,眼底闪烁起得逞般的笑来。但她并不揭穿她,只是若无其事地接着说:“那我就放心了。王老师记得要好好备课,早点休息,晚安。”

  她怕再说下去会忍不住让王鸥发现她的小心思,更怕王鸥会因为她的这番主动而再打起退堂鼓。于是话音方落,杨蓉便瞬间挂断了电话,徒留王鸥一个人愣在电话那端。

  又半晌,王鸥兀自低声喃喃。

  “晚安。”

  她拿着手机的手从耳畔渐渐滑落,口中长舒了一口气,强压下自己心里的慰藉与酸楚。

  她……有些想她了。

  想见她。

  王鸥仰头轻叹,转瞬便将这样的念头摒弃。

  杨蓉同她不一样。这样阖家团圆的年节,她该和她的父母一起好好度过。自己更不该因为这样的的一己私心,去打扰她的生活。

  至少现在不该。

  王鸥紧紧抿起唇,眉心不受控制地凝在一起。

  少顷后,她缓和了心绪,再一垂首,发现手机上杨蓉刚刚给她发来了一张照片。王鸥点开来看,是几簇色彩鲜艳的烟花乍然盛放在夜晚的天空上。

  她不觉展眉。

  王鸥起身踱到窗前,拉开帘子,倾身向外望去,夜空仍如往常一般安静,缀着点点微弱的星芒,还有她寻觅了很久才艰难辨认出的一弯残月。

  王鸥心里蓦地生出些无措来。

  杨蓉总是这样,纵然是夜晚,她也永远能送给她最澎湃又艳丽的烟花。可自己却只有这一轮并不那么明媚的月亮,不知该如何拿得出手来赠予她心上的姑娘。

  王鸥苦笑着,指尖轻轻叩击在屏幕上,最终只回过去三个字。

  【真好看。】

  末尾她迟疑了一下,还一并发过去了一个还算可爱的表情包。

  杨蓉在聊天框地那端看见,眼底浮出清浅的笑意。

  王鸥不知道,只要她在杨蓉做出这些举动的时候给出任何正向的回应,都足够证明杨蓉的确是在她的心防上再多向前突破了一步。

  这已经足够让杨蓉开心了。

  她也察觉到了,王鸥那一颗心今天能够承受的情感触动大约已经到了头,过犹不及,她心里有数。

  杨蓉又将两人今天的聊天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低低地笑——这大概是她们相识以来,在线上聊得最多的一次了。

  随后,她从聊天的界面退出,又打开了订票的软件。

  大年初三,先从保山飞到昆明,再转机去南宁。

  杨蓉买好了票,又确认了一遍各项信息,便将手机紧贴向胸口,感知着内里的充盈,兀自莞尔。

  她现在是四十岁吗?

  这样迫不及待想立刻飞奔去见自己心上人的心情,最多只有二十岁。

  杨蓉肯定地想着,深吸了一口气。

  快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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