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五)
大年二十九,王鸥领衔主演的《学区房》田甜一角杀青,她便给身边的工作人员都放了假,自己也收拾好行李,从北京直接飞回了南宁。
在这座她从小生活的城市里,她有两个家。
一间是她为妈妈、妹妹和继父购置的房子,她称之为家;另一间是她留给自己独居的小房子,平日里有工作或是想回来休息一下,又不想烦扰家人的时候,她会在这里歇脚。
飞机抵达时已是黄昏,王鸥先回了自己的小家。
这里没有旁人,没有一切可能的不安定因素,也不会被任何工作侵扰,只是她自己的空间。平淡也好,温馨也好,甚至就算它乱得不成样子,总归都是她自己的天地。
王鸥太喜欢这样的安全感了。
她拖着行李箱迈进屋内,一张张掀开每个家具上盖着的防尘罩,再简单清扫一下,她的小家就立刻重回往日温馨的样子。
如往常每次回来一样,王鸥打扫好屋子,就立刻卸妆、洗澡、护肤,最后再为自己换一套整洁舒服的床品。
整套流程终于完毕。她望着面前宽大舒适的床,十分满意地舒了口气。接着她转过身向后一仰,整个人便跌陷进柔软的床铺。
方才吹干的如瀑长发霎时摊开在枕头上,王鸥轻轻闭上眼睛,整个人都随之放松下来。
傍晚的天光丝丝缕缕地透过纱帘溜进屋内,又一点点收拢了边界,直至月上中天,王鸥终于悠悠转醒。她只记得自己躺上床的时候原本没想着要睡觉,但不知怎的,眼皮阖住了就重得再也睁不开,亦没发梦,如此一觉睡到夜深。
王鸥半撑起身子来,惺忪地揉揉眼睛、环顾四周,恍惚才想起自己已经回了南宁。
她抬手拧亮了一旁床头柜上的夜灯,昏黄的光倾泻下来,照亮了半个房间,也教人一眼便能瞧见其下放着的白色相框。
王鸥正欲收回的指尖倏地一顿。
她屈膝靠坐在床头,拿过相框,轻轻用衣袖抹去上面落的一层薄灰——是她刚才打扫卫生时的漏网之鱼,也可能是她刻意遗忘了这样东西。
不是第一次了。
相框内里,是去年和杨蓉一起录制《快乐大本营》时,她拉着自己拍的两人穿着女团制服的合照,比剪刀手的那张。
她和她都浅笑着,眉眼澄澈,仿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性,朝气蓬勃,干净又美好。
王鸥大约已经记不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将这张照片印出来,还买了相框,刻意将它摆在床头了。
甚至她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时常忘记这张照片的存在,也忘记去打理一下它。但她又在每时每刻记起、在每时每刻珍惜、在每时每刻怀念。
王鸥轻轻笑着,望着照片上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那天,是两人相识这么久以来,她的记忆里,杨蓉唯一一次因为她哭。
那一期的《快乐大本营》,她们跳的舞蹈,说起来其实也不难,只是留给她们排练的时间太短了,大家都很紧张、很仓促。
王鸥的左脚腕在某一次练习跳起的动作时,不小心轻崴了一下,也没有摔倒,只歪了一下身子,随后很快就恢复如常。那时其他人都在忙着联系自己的动作,没有注意到她的这个小插曲,加上当时她自己感觉也没有很严重,便继续跟着大家一起排练了,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录完节目,王鸥都只是觉得自己的脚腕有些隐隐作痛,似乎是有点愈发严重的征兆的,但并没有影响到她的行动,她也就觉得无所谓,想着等聚餐之后回了酒店,她自己再抹点药就好了。
可没想到就在聚餐的时候,王鸥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左脚腕不大对劲,似乎是有些肿胀起来了,动作的时候疼得也比方才厉害许多。她趁着众人说笑的间隙俯下身用手摸索了一下,果然比平时的触感肿大了不少。
王鸥心头警铃大作,马上给自己的助理发消息,让她帮忙去买点药。
随后她还是面色如常,和大家谈笑风生地吃完了这顿饭。
她终归是不习惯将自己的脆弱暴露给别人。
离席的时候,大家都喝了酒,情绪高涨,互相说说笑笑地向外走。王鸥走在最末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佯作手头有事一般刻意放慢了步伐,只有脚步确实是不大利落的。
起初,大家都没注意到她的不对劲,的确只以为她临时有事,没人去打扰她。直到她越落越远,杨蓉走在前面,一回头没见到王鸥跟上来,心里忽然就觉得不大对劲。
兴许这确然是女人的第六感吧。
她原本是有些犹豫的,害怕自己会再引起王鸥的不满,教她们之间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的关系再度出现什么问题。只是在这分秒间,她受不了自己接连被脑海里的种种猜疑催促着,一时也顾不得什么唐突和冒昧了,便立刻折返回去找人。
远远地回过头,杨蓉一眼就看到王鸥走得一瘸一拐、大汗淋漓的样子。她心里一惊,连忙几步迎上前扶住她,目露担忧。
“鸥?你这是……受伤了吗?”
王鸥冲她摆摆手,强笑着说:“没事。”
杨蓉见这人满面是汗,偏偏一副故作轻松的模样,心里又急又恼,当即指名道姓地逼问道:“王鸥!你说实话!”
被点名的人张了张嘴,神情显得有些窘迫。只是见着杨蓉那一对细眉紧紧拧在一起,大抵是真的着急了,王鸥挣扎半晌,终于还是抵不过心软。
她轻吁了一口气,堪堪道出实情。
“下午练舞的时候,我不小心把脚崴了。本来没太严重的,但是……”
“那你还喝酒!”杨蓉急切地出声打断她,气得不成样子。
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啊!
“我……”
王鸥看她是真的生气了,下意识想着自己应该怎么解释,抬眼却瞧见其他人正向里张望着她们这边。她赶忙用另一只手覆住杨蓉搀扶着她的手,稍稍收紧了,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祈求道:“蓉蓉,别让他们知道我受伤了,好不好?”
杨蓉听着,鼻子倏尔一酸。
她稍稍偏过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王鸥听见了,莫名就放下心来。她将唇角浅浅地弯起一个弧度,仿佛和身边的人关系亲密,聊得很开心一般。
只有杨蓉能感觉到,王鸥在走路时那样不自觉的僵硬,一下又一下。直到她们走到门口,杨蓉借着室内的光抬眸一瞥,能看到她的颈边已然像是被水洗过一样。
杨蓉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落下叹息。
她迅速调整状态,跟王鸥一起向其他人告别,面色如常。随后她半挽半搀着身边的人,一言不发地往停车的地方走去。
王鸥走到半路,忽然发现眼前的路不对,便诧异道:“我们要去哪儿?这不是我的车停的方向啊。”
接她的车该在停车场的另一边才对。
不料杨蓉斜乜她一眼,冷冷道:“坐我的车。”
王鸥不免一怔。
她们住的地方确实是在同一个酒店,但也……
她终于察觉到问题,慌忙地转过头望向杨蓉,入眼就是女人紧绷着脸的模样。
“蓉蓉?”王鸥放轻声音唤她。
杨蓉没应声,自顾自地扶着她向前走。
王鸥低咳了一声,用指尖轻轻拽住她的衣襟,复又叫她:“蓉蓉。”
杨蓉这才脚步一顿,回头对上她的视线,平静无波地问:“怎么了?怕我拐卖了你?”
“不是。”
王鸥摇摇头,目光在杨蓉的脸上流连片刻,几乎是迫切地想要看出些什么来。
然而她失败了。
杨蓉的确是很好的演员。
王鸥轻抿起唇,只好直截了当地低声问:“你生气了吗?”
闻言,杨蓉忽地挑眉轻笑,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事一样,反问道:“像吗?”
王鸥从没见过这样的她,刹那间被打了个手足无措,一对红唇翕动,半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像与不像,她都没见过,从何谈起。
杨蓉望着她的神情变化,长睫微颤了颤。
“走吧,车就在前面。”
她手上还是小心翼翼地搀着王鸥,王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乖乖地跟着她再向前走出一小段距离,上了车。
夜色如水,司机驾驶着车平稳地穿行其间,车内的空气同样沉默,无人说话。
直到车子在一个红绿灯前停下,杨蓉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让你助理回酒店等你了吗?”
王鸥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便点点头答道:“我刚给她发了消息。”
杨蓉微一颔首。
少顷,她又轻声问:“酒店里有药吗?”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让她买了。”王鸥如实回答。
杨蓉抿抿唇,神色似乎稍稍缓和了些。她偏过头望向窗外,没再开口。
王鸥趁着透进来的路灯和月光偷偷打量她的神色,却始终看不真切。
最后只好泄气地在心里悄声叹息。
两人如此僵持着,直到回了酒店。
一下车,王鸥的助理已经在酒店门口等着了,杨蓉也没再凑上去做什么,和自己的工作人员一起径直走在前面,先上了电梯。
王鸥紧随其后地上来,仍然固执地想借着电梯里的明亮灯光看清杨蓉的形容。可她一直低着头看手机,助理也不偏不倚地挡在她身侧,根本就什么都看不清楚。
王鸥只好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心里有些气恼。
电梯很快就到了,节目组给两人安排的房间在同一层。
杨蓉依然是率先下了电梯,一个人走在前面,就连助理都快跟不上她的脚步了。王鸥看着,眉头微微皱起,她拍了拍自己的助理,低声说:“你先回去吧。”
“可是……”
“没关系,你回你的房间吧,我还有事。”王鸥说着,加重了语气。
助理看了看自家艺人,又看了看走在不远处的杨蓉,心下明了。于是她点点头,识趣地将自己手里装着药品的袋子交给王鸥后,就转身重新按开电梯,回了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
电梯门稳稳地阖上,王鸥稍展了眉眼,又舒一口气,一手扶住墙壁,突然惊呼着,伏身半跪在了地上。
这一声入耳,走在前面的杨蓉立刻回过头,什么也顾不得了,急匆匆地跑过来蹲在她面前,焦急道:“鸥?怎么就摔倒了,你助理呢?”
“她有事要处理,我就让她先回去了,没事。”王鸥一面解释着,一面撑着自己抬起头来,眉眼带笑,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间骤然愣住了。
只见杨蓉那原本明亮的一对眸子,眼下正通红着,眶里还蕴着一汪清泪。
再看她面颊两侧的痕迹,应当是方才就哭过了。
怪不得这么急着走呢。
王鸥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倏然被攫住,脸上的笑瞬间收敛起来,一时间哑然。杨蓉也回过神来,轻垂下眸,稍稍别开了头。
她吞了口唾沫,稳下心绪,再度扶住王鸥的手臂,轻声询问道:“能站起来吗?”
王鸥点点头,借着她的力道慢慢站起身来。
杨蓉沉默地搀起她,一步步向前走着,兀自极轻地吸了吸鼻子。
片刻。
“到了。”
王鸥在一扇门前驻足,掏出房卡打开了门。
杨蓉跟进去扶她坐下,自己则不发一语,低头走去了卫生间,还落了锁。
王鸥怔忡半晌,叹一口气,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怎么不装得再好一点。
怎么就让杨蓉看出来了呢。
因着知道她会来,王鸥原本是没想要接这次节目的邀约的。
只是她对外人再嘴硬,也始终骗不了自己。
她确实想见她。
从知道《明星大侦探》第五季要推出一个新的“女团”来,再到看到杨蓉以“蓉wink”的身份出现在节目里,她都很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个崭新的她。
在节目里阔别一年,她却好像还是什么都没变一样,马上要“奔四”的人扮起女团的小幺来也游刃有余。
她想要亲眼见见,这么漂亮的她。
所以当何老师跟她说明这次节目的主题时,她似乎就更没什么自我欺骗的理由了。
而且,这一次“快本”录制的时间附近,恰好是杨蓉的生日。
王鸥不知道是自己什么时候记住的。
只知道她心里大概有一百个声音不停地讲,去见见她吧。
去见见她吧。
见见她。
直到最后,千百个理由被她自己一条条涤尽,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王鸥终于对自己松了口。
然而她想了那么多理由,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一出。
王鸥又叹了口气,一面拿出冰袋和药来给自己处理伤处,一面一刻不停地气恼自己怎么会把人给弄哭了。
所以杨蓉那时候在停车场,应该真的是生气了吧。
王鸥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心里对自己的怨怼更多了一分。
只是她没发现,自己在心里早已将杨蓉哭了却不教她知道的原因归咎为简单的“害羞”或者“要面子”,却从未认真想过杨蓉为什么哭,又为什么不肯让她知道。
也许她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时间点滴。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卫生间的门终于“咔哒”一声开了。
杨蓉从里面走出来,妆容完整,眉眼平和,就连眼底哭过的红也已经全然恢复过来,与平常没什么两样。
王鸥停下自己正在收拾东西的手,循声望向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却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
她抿抿唇,仿若有一把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似的疼。是以她立刻直起身,如方才设想好的一般,主动开口说:“对不——”
“上好药了吗?”
杨蓉径自打断了她,如是问道。
王鸥的满腔歉意登时被这一句话堵了回去,她只得点点头,低声答道:“上好了。”
杨蓉的目光扫过桌子上的东西和她仍有些红肿的脚腕,默然须臾,温声说:“我先回去了,你记得小心一点,好好上药。”顿了顿,又道:“有事打电话给我。”
言罢,不等王鸥回答,她便转身拉开门离开了。
王鸥心头舌尖辗转一整日的那句“生日快乐”,也就这样了无痕迹。
等到再次见面的时候,杨蓉对她的态度已经表现得如往常一样。仿佛那晚的事情从没发生过,她们只是一起录了节目、吃了饭,王鸥也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只当没发生过。
她大约是不知道杨蓉有多害怕的。
她只是数次在如那天一般的深夜里,第一万次捧起床头的相框,回想起那天的事情,像她现在一样。
然后,第一万次地告诉自己。
以后……别再让她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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